鹅黄与雪白,在青黛的街巷记忆中统治着祖先的汀州。
三分黄豆七分粳米,浸泡一宿,天明搬运上磨石,细细磨成浆汁。细葱切段,调入浆汁,葱目须小,浆宜稠。小铁锅倒菜油四五分满,架柴支烧沸则热涨至七分,此事应效古人不足之美,万全则损。用蒲瓜瓢舀了浆汁放置于平底铁勺上,只宜占满七八分,满溢则形态不佳。平底铁勺搭载谷物精华,安卧锅底如潜龙,勿用须静候。浆汁在油中受热凝华,中间膨起,鼓荡空气飘于油面,四下游走便是熟透了。外皮酥熟金黄,内里雪白娇嫩,新米之脂与新豆植物蛋白高度互动,一口下去,米香四溢。
汀州自古有二节,素不为人所知。一是新禾灌浆结实,小暑后大暑前,汀人称之为“尝新禾”,里老歌云:“尝新禾,尝新禾,一盘苦瓜一盘茄”;另一则是在重阳节后黄豆大获,乡人称之为“毛豆节”。错开春秋二祭的“新禾”“毛豆”,皆为青黄不接之饥喜逢甘饴,是乡人用收获之物在打蘸酬神之余祭祀自己的五脏庙,除开诸色粿条按照旧俗绝不例外,此二节定然不少的是新米新豆生成灯盏糕。
我拿着灯盏糕,满手油腻,中年重游汀州,妄图用此物沟通这座父母城邦。
寻常巷陌里灯盏糕的平凡,可能是年少时的我除了诗与远方的梦想外,最原初的学堂动力。靠着西城墙的小学堂门开了,男生女生们在中心巷路口轰然散队,灯盏糕熟了。女生会轻巧的从红线鸡公香袋里摸出零钱,站在柴火烟尘旁,秀气轻尝“一文三个”的确幸。男生们大口宣泄着口腹欲望,没完没了的催促着油锅里的进度。不记得了油锅边上的陌生对视,少年男女们了无牵挂,我们花十年、二十年的时光缓慢成长,用以告别青灰的街市里巷,告别鹅黄雪白的灯盏糕统治下的老汀州,挥手走向湖海,利涉大川。
童子印记,汀州的街巷没有糕点飘香时,全然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,我会浮夸地呼她乡土的俗名“小上海”。可一旦“灯盏糕”的叫卖声起,她立刻就会起身严妆,变回钟爱的汀州府。汀州府护城濠边上嵌着碎瓷片的老屋檐下,有泛着黑色油光的炸锅和平底铁勺,滋滋作响的糕点,长得愁苦的炸糕婆婆。她烟熏黑的脸,细眯的眼睛,张嘴剩下几颗黑黄的老牙,每一次抬头,皱纹动荡都会讲述一段“冇钱汀州苦”的府城故事。山城僻远,清且苦食无肉,无山歌幽远可资放浪,无山林深窕可夸武勇,无走兽横蛮可释血性,却也啖素安居,唯晴雨不辍与灯盏糕甘美可偏执。此物,能抚慰山乡岁月之艰辛,亦可平定城居之烦忧。外人若不解其中耕读之意味,便也不能体会汀州之美。
汀人崇河川敬万物,故谷米常有神,与文化交厚,与天地往来。已无绿杨沿岸成荫,烟雨仍常锁济川桥。临桥向水,抚摩开元大历以来所有城砖的厚重,感知汀州自有文字以来所有经过桥下航船的风韵。贸易北上的海盐和南下的赣米,屯聚东来的蓝布与西去的玉扣纸,读古人书饮琥珀酒,专心饮食。汀人崇名士慕烈血,豁达知命而礼仪常在。马太夫人高扬教子鞭,钟氏子执笔端正了小楷,拿笔的手也执剑卫护家国;陈剑擂起战鼓,鼓角声闻九皋,筚路蓝缕之兵民,站成北斗七星,建城立寨,拱龙山之麓,守鄞江之滨;陈轩吟唱“一川远汇三溪水,千嶂深围三面城”,桃花流水长如兹,千载而下空幽幽。
外人似也不须尽知其中意味,只须领会灯盏糕中米豆之甘香,便一样可回溯生命本来。西城墙边上的教堂门也开了,金发碧眼、峨冠博带的洋和尚走了出来。一枚闪亮的铜钱,三个灯盏糕。炸糕婆婆老脸上的皱纹就会舒展开来,露出豁牙,现出笑容,多给洋和尚一个灯盏糕。她看那个有十字的“庙宇”从府城背后的老古井迁来,在西城墙边上落基起墙,看洋和尚施医布药,看洋和尚与土和尚斗法。洋和尚口中充实,那一刻,满嘴甘甜柔滑想必可以忘记《万国全图》《职方外纪》委托雕板刻印的艰难,更无需向天下人穷尽“天命之谓性”的哲学本原。多年之后,人家称他“西来孔子”,身挟龙象之力。他刻的经书上图下文,融汇东西贯通古今。他所用纸张青碧,名曰玉扣。那个洋和尚,叫艾儒略。他走后数百年一个位叫路易·艾黎的人来了,领略河川人文之美后,点评汀州为中国两个山城之一,看来外人也未必不能穷尽其中意味。
灯盏糕,得名于外形似油灯盏,其中满载汀州象征,又何尝不是观照游子远行的精神之灯。汀州河川青翠似染轻墨,山色金碧如映丹霞,士子文质而妇人秀美,却终不敌春风十里淮扬路。上官山人将虎头帽子戴在总角的黄慎头顶,听他说:“吾师绝技难以争名矣,志当自立以成名,岂肯居人后哉。”上官山人微微一笑,心思远去苏杭。苏杭苏杭,那里有洪升和查慎行,那里有王时敏、王鉴、王石谷、王原祁、吴历、恽寿平。师徒二人在济川门外相揖而别,前后十数年,先后渡过汀江,远涉江湖,去赢取他们的天下声名。
后来查慎行这样题记写给上官周:“上官山人今虎头。”而郑板桥诗赠黄慎:“家看古庙破苔痕,惯写荒涯乱树根。画到精神飘没外,更无真相有真魂。”再两百年,一个叫周瑛的年轻学子,一晚对着济川桥外的吊脚楼,用碳条涂抹一笔暮色霞光,起身背上画板收拾刻刀前往台湾,自此在海峡对岸西向眺望了半个世纪,刻刀上始终不忘汀州的韵味;次年,他的小老乡陈鼓应,一边思考着闾山道教跳海青的法师气血横罡,一边吟唱酬神戏中透出的道韵,一边依依不舍告别汀州的金黄与雪白。不知他们,晚年仍游墨他乡的汀州子弟,持用画笔和文字,刀斧般砍斫人物时,是否会记忆起灯盏糕的温润,化作笔下轻柔。
笔下纸上,无论名字是否长留青册,想必都曾被菽豆稻谷滋养,尽饮汀江水,各正性命;至于肉身,便算是航船济岸,仍会习惯用满纸形式去考证灯盏糕里米香的真实,真实如灯盏,常照归家路。
不知是何时日,那些山岳连峰一般的墙,回忆的青黛被统一刷成了惨淡的雪白,不再是从前柔软的旧颜色,它拒绝我归人的触摸,让我在故乡的街巷里陌生成醉酒后迷途的异客。我们在异乡自称客人,又在故乡享用异乡的滋味。那个城市在你离去的时光里,所有故事与你无关。家园荒芜,游子老去,空想灯盏糕的香味,不如归去。
归去,发色已苍,我们不再像童年那样呼啸着喧嚣一路烟火,不再有儿时伴结群走过没有了青石板的街巷,但还是一样熟习走过那青砖连接版筑夯土墙的转角,高低起伏的封火墙固化为音符,连结成乐章,隐约是旧时童谣:灯盏糕,膨膨起,没钱买,候得死。
我约同了灯盏糕和米酒,坐在早已满是陌生人的街头,放下拖慢这匆忙时代的企图。用一壶酒的时光,等待它的香味成形;又用一柱香的时间,将它同故人往事一起吞咽进肚;再用一盏茶的时间,混同卧龙宝珠的风光霁月将它消化。此刻,它无关形而上,也不再是香象渡河。思念,它抱拥着灯盏糕,随岁月一同降落尘埃。